这起普通的医患纠纷是怎么上史书的：“丢肾门”再回首（下）

　　风吼云翻，滔天巨浪最后也不过水珠一滴。千蚀万刻，擎天巨石最后也不过沧海一砾。

　　依然是一个雨后。早上醒来，胡波对着镜子仔仔细细的把胡子刮了一遍又一遍，领带也换成了新的。

　　此刻，在一百六十多里外的宿州，老刘匆匆的吃了几口水烙馍，捏了捏口袋里的车票，拿起那摞病历资料，挤上了北上的火车。

　　此刻，在六百五十里外的合肥，小向下意识的看了看采访记录本，推开了新部门的大门。

　　几家欢乐几家愁，

　　新的一天总算是开始了。

　　几个月的心力憔悴之后，胡波回到了熟悉的病房，进行了简短的工作交接。这之前的一天，医院人事处已经正式通知他去宿迁市第一人民医院进行为期一年的对口援建。对他来说，这也是一种解脱和爱护。同事们默默的握住了他的手，一切尽在不言中。

　　几个月的满怀期待之后，老刘又来到了复兴南路159号上的徐州市医患纠纷调解中心。曾经对他众星捧月般的记者们已一哄而散，避之不及。对他来说，这不公平。不管如何，自己的右肾萎缩了，瘘道还在渗液。总得要个说法，总得有个说法。

　　几个月的暴风骤雨之后，小向调到了报社新的部门。尽管新部门的领导很客气，表面上同事们嬉笑如常，但世事炎凉，他内心的压力前所未有，尽管每天还是哼哼歌，尽管夜里会做好多奇怪的梦。

　　所有的人都在尽量躲开聚光灯，谁都不愿意再成为公众关注人物。

　　为了告别梦魇，胡波把全部的精力投入到了宿迁市第一人民医院的工作中，白天黑夜都呆在病房，带着同事们先后开展了单操作孔肺癌根治术、食管癌微创治疗及各类心脏外科手术，医术得到了宿迁医疗界的广泛认可。性格内向的他开始更加注意与病人的沟通，每天忙完了，他都会回到病房走走，和病人拉拉家常。渐渐的，科室的床位使用率从他刚去时的30-50%上升到75%，危重病人抢救成功率提高到90%以上，宿迁当地老百姓对他翘起了大拇指。

　　他依然还会接到记者要求采访的电话，但从未接到过老刘和媒体道歉的电话。中国医师协会邓立强主任委派来的两位律师在酒店里等他多时，他们已经收集好相关证据，做过几次模拟推演，想帮助他捍卫医者尊严。他考虑再三，最后一刻放弃了。

　　因为他想平静，他只想平平静静的当一个好医生。

　　老刘依然在宿州和徐州、医调中心和法院之间奔波。在他看来，胡波是个好人，但好人也会犯错啊。他坚持认为医生在手术中没有把他的右肾放回原位，胸腔和左肾的感染的治疗也不给力，导尿管保留时间也太长了，治疗期间的抗生素应用也不合理，侵犯了自己的知情权、选择权、决定权。哎呀，对了，胡波现在还不想给我看病……2016年8月12日，他正式向徐州市泉山区人民法院递交了民事起诉状。

　　为厘清责任，泉山区人民法院委托徐州市医学会进行医疗损害鉴定，7名鉴定专家由医学会工作人员随机抽取。2017年3月22日下午，双方当事人、代理人到医学会参加了鉴定会。

　　这是老刘与胡波几个月来久违的一次见面，气氛略有些尴尬。空气凝固了一会儿，老刘打破了僵局。他对胡波说：感谢你救了我一命。但你没把我的肾放到位，导致我肾萎缩。

　　胡波望着他良久，叹声答道：一切自有公论。

　　这一天下午，专家鉴定组根据泉山区人民法院提交的鉴定材料、医患双方当事人、代理人陈述及答辩等进行了讨论合议。专家鉴定组认为：患者有手术指证，医方术式选择正确；医方手术操作符合医疗规范；医方的医疗过程符合医疗规范；患者术前已存在右肾挫裂伤，医方对右肾挫裂伤后可能导致的右肾萎缩，未详细告诉患方；右肾挫裂伤是导致患者右肾萎缩的直接原因，与医方的医疗行为无因果关系；患者术前已经存在感染迹象，且术中见肝脏破裂、胆汁外溢，两者均为切口愈合的不利因素，患者术后切口感染、不愈合及窦道形成属手术后并发症。

　　鉴定专家组意见是：患者目前情况与医方的医疗过错行为无因果关系。

　　拿到这份医疗损害鉴定书后，老刘不服，他打算继续申请鉴定。

　　因为他想回去，他只想做从前那个安安逸逸的自己。

　　小向依然还在报社工作。“丢肾门”事件让他失去了很多，也让他对新媒体有了更切身的体验。新岗位他适应的很快，做网络直播、组织大咖活动让同事们刮目相看。

　　所有的人都在回避提及“丢肾门”三个字，直到有一天朋友聚会，有人忍不住说了一句：“你采访的和经历的，估计是一些记者一辈子都碰不到的了”。那一瞬间，他试图遗忘的记忆大堤被往事冲垮，过往不止烟云，眼泪差点掉下来。

　　因为他想逐梦，他只想成为像前辈那样出彩的记者。

　　路，

　　是自己选的。

　　潮起潮落，日月星辰，终归无痕。

　　主角们正悄然谢幕，吃瓜群众的手里还淌着瓜汁。

　　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医患媒三方本是友人，大家携手抗击的死敌应该是病魔。但因为缺乏信任、因为偏执、因为利益的诱惑，他们惨烈的互撕，每个人都伤痕累累。

　　没有一个胜者，没有一个胜者。

　　这是医界的悲哀，媒界的悲哀，社会的悲哀。

　　徐州医科大学附属医院是不幸的，他们不幸的成为一次医患媒失信的交锋场。从来没有这么多媒体和吃瓜群众蜂拥而至，从未见过如此滔天的舆论力量，医院被折腾的疲惫不堪，心有余悸。

　　徐州医科大学附属医院也是幸运的，他们成功的从这场突如其来的沙尘暴中逆转突围。“好运”的背后是平素高效团结的管理团队，运转有序的医院信息系统、积累多年的良好口碑、精心维护的主流媒体渠道。

　　在危机面前，这些平时不显山露水的因素发挥出强大的张力。试想：如果没有平时灵敏的舆情监测响应机制、如果医院信息系统不能以最快的速度找出关键的CT片、如果医患沟通办公室没有安装视频监控录像……这场遭遇战会更加惨烈。

　　胡波是不幸的，他不幸的卷入这场风波中成为男主角，父母妻儿为他在黑夜里哭泣，作为一个视职业为事业的男儿，他从来没有这样怀疑过自己的选择。他自以为从死亡线上奔回来的患者应该对他心存感恩，他自以为替老刘省钱而少做的腹部CT能得到老刘的理解，他自以为问心无愧就能挡住刀光剑影。但事实残忍的证明：这些“自以为”差点吞噬了这个有前途的医生。试想：如果能觉察出老刘的不满和质疑而更多一点点心理干预，如果能就治疗方案更多一点点耐心的解释，如果能在出院前更多一点点细致的交流，如果能陪着满心狐疑的老刘去泌尿外科一同听取专家的意见……这场风波不至于如此波澜。

　　胡波也是幸运的，他幸运的处在这个信息多渠道化、多元化的融媒体时代。当他几乎陷于绝望之时，他的境遇通过融媒体得到了闪电般的传播。全国的声援让他不再焦虑不安，有担当的声音为他拍案而起，仗义执言。医院上下为他鼓励支持，与他共济时艰。几经波折，终于迎来雨后彩虹。

　　“丢肾门”事件是中国进入融媒体时代后的一个标志性事件。在这起事件中，吃瓜群众不再仅仅是围观，新闻不再是宣泄和娱乐。四百多万网民不仅仅严肃认真的参与了讨论、还和业内外专业人士共同探究真相，让不实信息很快在阳光下被撕成碎片，让谣言被打的鼻青脸肿。

　　宽恕别人的无知，那是你的大度。纵容别人的放肆，那就是你的无知。双方在互联网上的角力让新媒体得到了管理层的进一步重视，让国家加快研究制定相关办法。

　　2017年5月2日下午12时59分，国家互联网信息办公室发布了新的《互联网新闻信息服务管理规定》，明确了互联网新闻信息服务的许可、运行、监督检查、法律责任等，新媒体被正式纳入管理范畴。

　　“丢肾门”事件是中国医疗史上一个标志性事件。它带给每一个医疗工作者锥心刺骨的思考：作为一家在国内医院综合实力榜上赫赫有名的区域性医疗中心，一所建院一百二十年、实力雄厚的综合性医院，有着完善的医疗质量控制体系、有过无数的应急演练和突发预案，有着旁人羡慕的各种资源，但依然会突然遭此“无妄之灾”。为何？

　　细节、细节，细节！

　　老刘的愤怒不平不仅仅是源于对医治结果的失望和对医疗费用的不安，更源于对多次沟通中低于期望值的失望与质疑。丢肾门再次提醒医者：医患关系不止是医院哪一个部门的事情，不止是医院管理者的事情，更是全院、全员需要共担、共责、共心、共力的事情。安全不仅仅依赖于医疗质控，更有赖于医患沟通。再忙再累，都要多和病人聊聊天。医者必须高度重视与病患的沟通，重视心理干预和健康管理。

　　医病更要医心。

　　“丢肾门”事件是中国医媒关系史上一个标志性事件。“丢肾门”事件源于医患争议，肇于媒体介入。来势汹汹的《我的右肾去哪儿了》系列报道从文笔上堪称老练，令人赞服，极具感染力，瞬间让医院成为众矢之的、千夫所指。

　　如果按常规的舆情应对思路，走医院声明、上级调查、主流媒体辟谣的路径虽然最终也能以正视听，但造成的伤害和不良影响将无法挽回。

　　自媒体的力量成为最大的亮色。无论是医疗行业的自媒体大V，还是媒体记者中的自媒体大V均纷纷主动参与。大家从不同的角度，依据事实，对丢肾门进行了抽丝剥茧的专业解读，令人信服。行业自媒体人“白衣山猫”率先发声，质疑《新安晚报》报道的真实性，打响了捍卫真相的第一枪。自媒体大V“一个有点理想的记者”和“烧伤超人阿宝”更是连夜亲赴徐州，熬夜对视频录像进行了仔细的辨听整理（整理记录）。医媒联手，用铁一般的事实粉碎了谣言。

　　自媒体至此被众多的医院管理者、业内外人士所深刻体会和重视。也促使了有识之士去推动医媒联手。“丢肾门”事件发生几个月后，2016年10月29日，中国医疗自媒体联盟正式成立，对打击涉医谣言、提升行业形象、提振行业信心发挥出积极作用。

　　“丢肾门”事件是公共舆情危机处理的一个教科书式事件。舆情双方的攻防水平之高、力度之大、密度之烈，令吃瓜群众目不暇接。

　　谎话啰嗦一千遍就会被人误以为真理，谣言不去迅速击破就会被人误以为箴言，舆情不去蹬鼻子上脸就会被人误以为肾虚。

　　面对危机，徐州医科大学附属医院没有惊慌失措的去求爹喊娘，没有去私了摆平。而是充满自信的见招拆招，始终坚持在第一时间公开事实、公开处理进展、直面舆情，回应吃瓜群众关注热点。医院不仅仅通过报纸、电视台等传统媒体和凤凰网、澎湃新闻、腾讯等媒体发声，更积极通过医学界、丁香园等行业大腕媒体发声，通过医院网站、微博、微信与自媒体大V们互动。上至庙堂，下至莽原，形成了覆盖融媒体的信息传播网络，让谣言无力反抗，无机可乘。

　　众多媒体也通过“丢肾门”事件得到一次警醒。在新媒体冲击下，传统媒体转型发展面临诸多挑战，有“噱头”的新闻点是提升传统媒体影响力的重要武器。但接地气要免俗气，偏激的吸睛式报道、不完全的过滤式报道、或对事实进行片面、歪曲式的报道，只会饮鸩止渴，毁掉自己的品牌公信力。新媒体为博点击率、转载率，对事实不加甄别的，甚至闭门造车的抢热点、争头条，只会在法律面前害人害己。

　　自由的背后是责任，自由的底线是自律。

　　从“黑云压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鳞开”到“两水夹明镜，双桥落彩虹”。“丢肾门”事件正逐渐退出吃瓜群众的视角。可胡波和老刘这两位都具有医学背景的同龄人之间的纠葛还需要一段时间来消除。他们不愿再见面，但注定彼此都将此生难忘。

　　面对神州大地屡屡发生的涉医舆情，医冠清瘦(ygqs120)和您一样，也常常陷入反思：为什么，我们以“捍卫真相”的高尚名义在不断伤害着脆弱的医、患、媒互信？

　　这不仅仅是“利益”两个字可以解释的，也不是靠振臂高呼和泪水涟涟可以唤回的。

　　医疗行业只是这万千世界里三百六十行里的一叶，整个社会信任感和安全感的缺失，可能需要我们这几代人的血泪为代价去刺激、去警醒、去重建。这需要一个不得不耐心的过程。

　　当行业的痛变成社会的痛，当行业的共识变为社会的共识，当道德的尺度变为法制的严厉惩戒，当我们更加自动自发的自律，医患和谐才能有可能回归正途。

　　医界与媒界本是一家人。监督是媒体的天职，回避媒体、逃避媒体、仇视媒体、欺瞒媒体不是理性的行为。威逼利诱或哭天喊地，换得的也只是一时的风平浪静。

　　医者与患者本是一家人。没人天生愿意成为刁民，人多贪生怕死，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只有扎扎实实的去真诚服务，只有兢兢业业的去夯实质量，让医疗回顾人的本质，才能用心换心，才能破解眼下的困境。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2017年的7月2日，胡波结束了宿迁市第一人民医院的援建工作，重新回到了久违的徐州。老刘还在坚持维权的路上奔走。小向正在全力以赴准备着一次新的策划活动。

　　朋友们看着已经点缀白发的胡波，不忍问起他曾经经历了什么。胡波却平静的说：“现在我也在反思，在将来的工作中，我觉得还要加强与病人的沟通，加强人文关怀，不仅要治疗病人身体上的疾病，还要减少他们的不信任及不理解。现在的我一方面更加严格地按规章制度办事，在临床上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另一方面苦练內功，更好的治疗病患，待患者如亲人，相信我们一定会越来越好！”

　　莫言下岭便无难，赚得行人错喜欢。

　　政入万山围子里，一山放出一山拦。

　　但愿

　　多年后的再回首，

　　路人

　　还是

　　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