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候我觉得自己是个向导,护送病人通过他们自家门的房间,看着他们开门进入以前从未曾进入的房间,发现新的厢房竟然有失踪已久的东西---智慧、美丽、有创意的自我,这是难得的乐事啊!
---欧文?亚隆(IrvinYalom)<<生命的礼物>>
我曾听到过心理医生分享过这样一个故事:
因为2008年的汶川地震,使当地的桂花中心小学教学楼遭受严重破坏,全成了危楼。后来拆了,在原址上建了十五间板房教室,四合院格式,中间的空地便算是操场,学生们下课了就在操场上奔跑嬉戏,自由活动。
我因陋就简,在操场上将几张小桌子拼在一起,吩咐孩子们一个挨一个紧紧围着桌子坐下,这样随后围过来旁观的学生就不会打扰他们。
我取出一张由几张小纸拼起来的大纸,铺在小桌子拼成的大桌子上。由于小孩子的语言表达能力有限,我采用艺术治疗,让他们画地震发生时自己是怎样的。
“大家好好听着,”我对学生说,“现在老师发给你们一人一支笔,你们左手放在这张大纸上,用右手拿笔,绕着左手画一个圈,那圈圈就是你的地方,不要侵占别人的地方哦。”
无论是成年人还是小孩子提供团体治疗,我们所给的指引必须清晰具体,大家就不会因摸不着头脑而产生混乱;给小学生做治疗,更要设法使孩子左右开弓,两手都用,这样就无法打架或骚扰别人。
圈圈画好,我又指示学生说:“现在把地震那一刻你所看见的,或当时你正在做什么,在这个圈圈里画出来,自由自在地画出你想画的。明白吗?”
学生专心画画,有的画自己站着,有的画自己飞快奔跑,唯独小科画自己泪流成河,趴在地上好像一只可怜的小狗,解说词是:我在哭。你们没事吧。房子到(倒)了。
小科与众不同的画引起我的注意,我留心看了他一会儿,发现他一直愁眉不展,心事重重,没有一个十岁小男孩该有的活泼。
团体治疗结束后,我把他单独留下来。
“小科,地震时你怕不怕?”我问。根据以往的经验,如果这样问孩子,他们都会大声回答“不怕”。因为老师常常告诉他们:“不要怕,要做个坚强的孩子”,“不要哭,要做个坚强的孩子”,“勇敢的孩子不哭”。孩子们都给“洗脑”了。
可是,出乎我意料之外,小科回答说:“我害怕,我现在都还害怕!”我想起小科的画,便问:“地震时你趴在地上,是在哭吗?”
小科点点头。
“你怕给人看见,是吗?”我又问。
他幽幽地看着我,说:“当时我的眼泪不停地流出来,不,不能停地流。”
“当时有很多同学都在哭,是不是?”
“是。”他不停点头,“我看到很多人哭,也听到很吵,四处都是轰隆隆的声音。”
“告诉老师,那声音像什么?”
“像压路机滚过来的声音,从地底下发出来。”小科嘟起小嘴,从
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吼声,模仿地震的地鸣给我听。
“在这么乱的情况里,你除了哭,心里还想着谁呢?”我温和地问他。
“我,我想我爷爷,因为他的脚残疾了,不能走路;想我爸爸,因为他在地里干活。”
“你不想妈妈吗?”我觉得有些疑惑,为什么小科没有提到妈妈,是不是妈妈没跟他们住在一起?
“想!”他重重地点头,“她死咯----”拉长最后一个尾音,
眼睛顿时红了。
我把小科拉近身边,让他坐到我的大腿上。我搂着他,问:“妈妈怎么死的呢?”猜想小科的妈妈是地震时死的。
“我四岁的时候,妈妈就死了。他们说我妈妈得了
癌症,怕连累我们,所以喝农药死了。”小小声地说,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滚下脸颊。
亲人逝世会在心理上留下一道伤口,好像身体被划下一道深深的伤口。身体的伤口需要时间慢慢痊愈,心理的伤口也是一样。但是,很多时候,我们希望心头上的痛楚可以快点过去,因而可以
压抑情绪,反而妨碍了健康的痊愈。这有点像用纱布把伤口盖起来,表面看来似乎平安无事了,然而,一旦发生类似事件,就会把纱布掀起,暴露出原来的伤口,结果变成两道要同时处理的伤口,痛上加痛。
遇到亲人死亡时,小孩子也会经历跟成人相似的哀伤经历。我猜想小科的家人或是出于保护孩子,而刻意将他排斥在一切跟母丧有关的事物以外,结果产生了纱布效应。5.12汶川大地震很有可能触发了小科没有愈合的伤口。
“你有去扫过妈妈的墓吗?”我试探地问。
“没有,我爸爸说我太小,不让去。”小科回答。
果然不出所料。
“我跟你一起向妈妈说再见,好不好?”我问,把小科抱得紧一点。辅导有时好像外科手术,虽然会引起痛楚,但是唯有如此,伤口才有可能愈合,而爱可以减轻手术的痛楚。
“在哪儿?”小科抬起头来,好奇地看着我。
“就在这儿,”我松开小科,让他站起来。
“来,”我拖着他的手前行几步,然后蹲下来。我在泥地上画一个圆圈,问:“小科,你妈妈已经去世了,你想跟妈妈说些什么呢?”
“妈妈,我记得你很漂亮!”小科说,泪水再次哗啦啦地流,泣不成声。
我带领他说下去:“地震时我很害怕,很想您。现在您已经躺在泥土里了,我要跟您说再见。您安心吧,爸爸和哥哥一直都照顾我,我会好好学习,我已经十岁了,我会照顾自己了。你不用挂心,现在我要跟您说再见。老师刚才告诉我,有一天我可以再见到您。”
我牵着小科的手站起来,指着浩瀚蓝天,肯定地说:“有一天,你会在天上的云彩中跟妈妈相聚。小科,你相信吗?”
他注视着云彩,说:“我相信,将来在那里,我会看见我的妈妈。”
“好,小科,我们坐下来。你说,地震时很想念爸爸,担心他的安全,那你告诉他了吗?你爸爸知道吗?”
小科摇摇头。
我拿起一张白纸,说:“我知道你好爱爸爸,好关心他,你写一封信告诉爸爸,让他知道,号码?”
“好!”小科马上接过白纸,拿起笔来低头写。
“爸爸,地震的时候我十分害怕,一直在哭,心里想到你,不知道你安全不安全,我十分爱你。小科”
我帮他把这封简单的信叠好,放进他衬衫的口袋里。
“你回家把信交给爸爸,让他知道你很爱他。”我说。这是一封儿子对父亲的亲情表白,是连接他们父子俩的链条。
小科点点头。
我跟小科道别,正好学校的安全主任走过来,看见小科要走,就关心地问他:“小科,你见了老师之后,心情怎么样?”
“现在我很轻松。”小科回答,脸上绽放灿烂的笑容。一个腼腆的小孩子,勇敢地在大人面前表达自己的情感。
小科想学校门口走去,他数度回头向我挥手再见。他对安全主任的回答给了我很大的鼓励,我的疲倦顿时烟消云散,又有了
精神去见下一位学生。
后记:哀伤治疗不但要为过去画上句号,更要向前看,重拾活下去的意义和力量;不但要和逝去的亲人分离,更要与还活着的亲人联结,建立亲密关系。生有时,死有时,顺其自然,直教生死两相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