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初春,两位年近90的曾祖母相继摔倒。一位是外婆的母亲,一位是外婆的婆婆。
在摔倒前,两位曾祖母身体硬朗,一顿能吃下一大碗饭,每天都出门散步,走上六七里地。村里人觉得,她们大概能活到一百岁。但是摔倒之后,她们的身体每况愈下。摔断的骨头难以恢复,内脏功能也开始衰退。接下来,曾祖母们开始忘记时间,睡眠紊乱,再也记不住事情。
料理受伤的老人,成了家里的大事。外婆的兄弟远在深圳,外公心脏里有好几根支架,儿孙辈也已离开乡下,到县城生活。到头来,照顾两位老人的责任,就压在了外婆一个人肩上。
外婆生于1947年,小学文化。按照流行说法,68岁的外婆,算是“大妈”。可是在江苏老龄化的农村里,她还算年轻。
起初,外婆还能照应两家的起居饮食,但是老人的身体情况继续恶化,她们需要更多照顾。外婆放下所有的事,全力照顾自己的母亲和婆婆。她雇了保姆帮忙,可保姆们大多习惯照顾小孩,缺乏照顾老人的经验。相比起孩子,老人更难照顾,她们会絮絮叨叨又毫无根据地责骂身边的人。保姆们干了几天,就辞工离开了。
那时的我正在县城读中学,每周从县城回到乡下,看到曾祖母的身体情况逐渐变坏,直到她们失去意识。房间里开始弥散排泄物的气味,她们常常失禁,又说不出话来,总要等到人们注意到异常,才能帮她们摆脱窘境。一个夏天过去,两位曾祖母已经被病痛折磨成了另一个样子。
2009年年底的一个周末,当我们再次回家,外婆宣布,她要开一家养老院。
我的家乡是长江中的一座岛,有三十万人口,是个小县城,却也曾经是江苏乡镇企业模式的典范。岛民的第一桶金来自“跑外勤”的供销员,外公就是岛上第一批走出去的“外勤”。
我生在九十年代。那时外公已近退休年龄,外婆在镇上开了一家洗衣店,女儿和女婿工作不错,在县里可以过比上不足比下大有余的日子。
进入二十一世纪,外婆从电视里看到了“绿化”生意的巨大潜力。她卖掉经营了十几年的洗衣店,开始创业。她开了一家市政绿化公司,带着村民干工程,承包了村里流转的土地,建了一个有些规模的苗圃,手里也有了些资金,积累了些人脉。
外婆最爱看电视,平时几乎锁定新闻频道和农业频道。在她的办公桌上,永远放着报纸和杂志,《中国园林报》、《扬子晚报》或是《致富经》。傍晚的时候,外婆总要戴上老花眼镜,细细地读每一份报刊。
两位曾祖母摔倒之后,外婆停下了所有工程,现在,她又拿出了当初开绿化公司的热情,一头扎了进去,跑民政局,听报告会,去各地养老院参观学习。几年来积累的人脉和知识都用了起来。
外婆跟我说,“老年社会”就要来了,养老跟不上怎么行?现在外国在做“社区养老”,中国很快也要做,光靠政府开的养老院肯定不行。我想,外婆的话很可能摘自某篇新闻报道,新闻嘛,总是会习惯性地夸张,外婆就轻易相信了。但是,事实证明,外婆总是能判断对形势。
外婆拿出了一百万元,她坚决不贷款,不负债,因地制宜,把养老院开在自家的花园里。
她请来了村里退休的支书老周管财务。在村里人看来,老周是个公正的党员,不算太老但有些权威。每次见面,老周总在对我笑,也总是笑着对别人,大概是村民喜欢的那种村官。他做的帐很令人满意,丁是丁,卯是卯,一丝不苟,用蓝色的夹子夹着,细心地挂在墙上。
村里卫生所的“赤脚医生”小于,也在外婆的要求下成了养老院的保健员。这位年轻的“赤脚医生”子承父业,据说平时有些吊儿郎当。好在他父亲还在村里,父权威慑之下,干得也算得上勤勉。开些方子,打打吊针,测测血压,对于他也是“大材小用”了。
还有邻居家的媳妇儿冷艳,论辈分是我舅妈,她在外婆的劝说下辞掉了工作,考上了养老护理院资格证,成为养老院的副院长。工作之外,她开了家淘宝网店,把丈夫厂里的服装发到全国各地。后来,她成了村子里的代购员,让村民和老人们用上了淘宝上的爆款货。
这就是外婆建立的养老院最初的“领导班子”。
半年之后,在外婆和助手们的帮助下,养老院建成,挂上了“兴阳老年幸福之家”的牌子。兴阳是我们这个村的名字。村子沿着一条小水渠,从西向东延伸开,居民们的宅基地在水渠的北边,自留地在河的南面。
外婆的养老院建在一片田野里,从埭头就能望到。白色外墙,红色的顶,一排一层的活动板房,按照设计,两个老人住一间套房,空调、电视俱全,两间套房用一套卫浴,四间套房独立一栋,又共用一间会客厅。农村地方大,养老院有一个水泥场院,场院的南边还有一汪鱼塘,家乡的老人习惯了宽敞,总想要有个晒太阳的地方,这是城里高楼中难以享受的乐趣。
开张之日,县里市里的新闻媒体都来了,外婆上了电视。她这个喜欢看新闻的人,也成了新闻。
县里人对养老院的看法无疑是复杂的。
县里人有县里人的纠结。他们既离了乡土,又从未真正进城。积极地说,县城是个可攻可守的地方;消极地说,县城是个不上不下的所在。幼时的乡土生活给他们带来了根深蒂固的价值观念,可是县里人又大都向往着更现代的都市生活,言必称北上广深。这几年,我们这个不大的县里入住了三座院线影院,开了一家屈臣氏和一家星巴克。县里人把这些物质意象看做是现代化生活的标志。
在养老这件事上,很多人犹豫了。一方面,他们觉得把老人“丢进养老院”是“丢人”的,只有亲自侍奉才符合道德要求。小时候,听到有人议论某某不孝,罪行之一就是把父母送进了县里的养老院。县里是熟人社会,被谴为不孝,很抬不起头。
另一方面,县里人又集体陷入困境——他们要上班,他们要出差,他们的孩子在外地,他们的父母想住在农村!于是,县里也就有了很多“久病无孝子”的故事。我父母这一代人不是独身子女,兄弟姐妹们又各自有自己的生活,你指望着他,他指望着你,兄弟阋于墙,养儿防老成了空想。
年轻人都在出走,中年人悄然老去,老年人寿命正在延长。老人越来越多,年轻人却越来越少。中年人已经感受到了切切实实的养老压力,他们的工作让他们无力照料老人;他们也在老去,若是跟着孩子走,父母怎么办,会不会成为孩子的累赘?若是留在县里,又有谁来照看他们呢?
县里有一家政府开的养老院,已然是人满为患。
外婆的养老院开张后不久,床位就被订空了。我暗自佩服外婆的商业嗅觉。外婆却不把这件事当生意做。她说,这是她的慈善事业,是她为自己母亲开的养老院。
外婆的绿化生意还在做,可以贴补前期投入的亏空。养老院的自营,一方面靠收取费用,但外婆坚持费用不能太高,按照老人的护理级别定价;另一方面,民政局对养老院床位进行补贴,因此养老院得以在账面上刚好拉平收支。
虽然不必再为祖母们端饭送水,擦拭身体,外婆还是没有真正轻松下来,但是养老院带给外婆的真正压力,是无尽的担忧。
她的“幸福之家”建成后,外婆就再没有旅游过,出差也不过两三天,这份事业像是一条链子,把外婆紧紧地拴在了岛上。
外婆担心起老人们的起居,伙食如何,买的菜新鲜与否,口味是否合乎健康要求。她要记录老人们的身体状况,督促医生小于经常来给老人体检,查血糖,量血压。她在淘宝上买上了医院用的呼叫铃,每晚睡在值班室,一有风吹草动,便要从床上爬起,查看情况。
我记得,袁厉害的那场火灾之后,外婆开始担心养老院的消防问题。政府部门似乎也从这场火灾中惊醒,对县里所有的养老院和孤儿院进行排查,结果是,县里没有一家完全合格。
外婆的养老院还算规范,并未被通知停业,消防队开出了整改意见,要求复查前完成。那段时间,我正放寒假在家中。那个冬天外婆好像总是忧心忡忡,年前要制作的食品,水糕、斩肉,都没有做。
之前完全没有考虑过的安全问题,成了外婆的心病,不光是火患,还有电气隐患,还有食品和药品的安全。养老院里几十位老人,垂垂老矣,再也经不住什么天灾人祸,哪怕是一点小事,都关乎人命。
她开始头疼,失眠。去南京看医生,医生只是开了些调剂的方子,嘱咐让外婆静养。可是医生不知道,外婆静不下来了。过年前那段时间,外婆都在忙着添置消防设备,又将厨房迁出了居住区,总算在年底通过了验收。
外婆神经衰弱的迹象更明显了。她跟我说,如果养老院出事了,她是法人,要承担刑事责任的。家人心疼外婆,劝她办个出让手续,找个年轻人做吧。她也真的问了几个有意愿的人,但是她说,她不放心这些一腔热血的年轻人,还说,很多人都是为了赚钱。
曾祖母们的状况也在变差。外婆的值班室在她母亲房间隔壁,那是一间特殊的房间,和别的老人隔离开来。不是因为偏心,是因为在半夜,祖母会因疼痛而大叫起来。但是在白天,她看到我们却说不出一句话。曾祖母的眼睛盯着我,嘴巴张大着,咽喉里却发不出一点响声,她只能对我竖起一个大拇指,后来大拇指也竖不起了。曾祖母完全成了另一个样子,蜷缩在床上,可怜得让人不忍心多看。
2013年夏天,外婆的婆婆去世了,2014年初春,外婆的母亲也走了。每年的冬夏,都会有老人离开养老院,住进医院,再也没有音讯。老人往往挨不过严寒和酷暑。
和办养老院之前不同,外婆的财富观发生了变化。死亡面前人人平等,在养老院这样一个大家都接近于死亡的地点,我想她也许有很多感受。
有一次,外婆语出惊人,说她不会留下什么遗产,她要贡献给公益。她计划着来年再增加些床位,让多一些人住进来。村里的空巢老人,外婆组织服务员上门服务。她还接收了一名因为煤气中毒失去家人、也落下残疾的少年。她筹划着,等少年的智力恢复一些,能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可以在这里工作,给自己挣些收入。
平日里,总有些小企业家送来水果和补品,送来之后就匆匆离开,有时他们直接让卖西瓜的贩子拖来一车西瓜,自己却不露面。外婆总是过意不去,她拜托县里的记者去调查,最终查到了这几个企业家的线索。在她的本子上,一五一十地记着每一次别人送来的慰问品。在接受采访时,外婆说,她“要为这些好心人点赞。”
现在,天刚刚黑,村子里和隔壁村的大妈们就会骑着电瓶车来养老院的场院跳广场舞。外婆兼任舞蹈队队长,带着兴阳村队征战县里市里的广场舞比赛,参加各种文艺演出。
每年重阳节,外婆都会在养老院里搞一次“聚餐”。也许这就是养老院的年会。这个甲午年有两个九月,两个重阳节,外婆的年会就办了两次。一次吃大餐,一次吃精神大餐——她精心策划了一次演出。
从夏天开始,外婆就在策划这次演出。我的表妹在苏州学幼儿师范,她放暑假回来,被外婆征用了。外婆要求表妹排演舞蹈和小品,村里来的大学生村官当上了主持人,并且负责下载伴奏带。县里一位婚庆司仪,他的母亲也住在养老院。司仪自告奋勇,带来了全套的音响设备,还把婚庆公司里的几位“名角儿”请了过来。演出就在场院上进行。
那时我在北京,看着母亲的微信视频里,孩子们戴着面具,扮演着老头老太跳舞,向老人们祝福,外婆和老人们都乐在其中。我不大喜欢广场舞,对村里人的娱乐,更是不感冒。我总觉得大红大绿太俗气,《最炫民族风》和《小苹果》更是恼人。看到这个视频,我心里不是滋味,又觉得,也许是因为我太年轻了。
那天,母亲的QQ空间里,上传了表妹和外婆的合影,她写道:“幸福不是毛毛雨。”
2012年,我考上大学离开小岛,母亲卖掉了县里的房子,和父亲回乡下,跟外婆住。母亲似乎越来越能理解外婆的心境。母亲小时候由她的奶奶带大,她住回乡下,希望能更好地照顾老人。
表妹从中专毕业,在深圳的一家幼儿园找到了工作。我在北京,准备再念三年研究生。每次回家,都能明显感到长辈们的老去。但是再回家乡,对我和表妹都有些“困难”。母亲说,让我在外好好闯,以后在我落脚的城市找一套小公寓,开一家小食铺,就行了。
也许,外婆的养老院也是为她自己开的。当她老了,谁来照顾她呢?
我的外婆叫戴梅英,生于1947年,家庭成分地主,从名字中也能看出民国的乡绅对女儿的期待。在村里人眼中,她是个女强人,县里的媒体都认识她。市政工程、民政工程,都与她搭界。在这个三十万人的岛上,她有些名气。但出了这座小岛,她不过是一位籍籍无名的农村妇女,一个即将进入古稀之年的老人,是两亿老年人口的一个小数字。
可是,看到外婆开着那辆白色的汽车行驶在埭上,我有时会忘记外婆的年龄,觉得她还年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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